印度狗男孩
男孩躬著背,微微欠身、抬頭,眼光卑微的望向我,左手伸出,一抹請求似的笑容在他臉上閃過;而我心中閃過的則是一絲不耐,揮揮手,大概是說「去去去,沒有沒有。」
他識相的像狗一般從我腳前爬過。轉頭望著以四肢爬行,朝著下個車廂離去他的背影,霎時間,我愣住了。
(不錯聽的印度音樂下載)
2007年1月22日 Somewhere in South India
「請給我一張二等艙臥鋪票(Second Class Sleeper)」我說
接過車票,往往付錢時還得補問一句:「確定這是最便宜的票嗎?Is it the cheapest ticket?」
喜歡搭乘印度的火車旅行,價格低廉、班次密集,隨意跳上一班車次,彷彿可以去到海角天涯的欣喜;而最棒的是,在印度,搭乘火車本身已經是一趟極度感官體驗的奢華旅行。
凝望窗外飛快後退的風景,感受南印的熱風吹襲,閉上眼睛,聽那火車轟隆轟隆轟隆轟隆的行進,心好像也掙脫束縛,隨著夢想自由前行。
旅行,就是有一種神奇的魔力。
車停靠站,紛紛騷動的是月台上提著大包小包行李,引頸盼望的庶民百姓。那是即將遠行的遊子、搬運行李的挑夫、販賣零食的攤販,還有上車乞討的遊民。熙熙攘攘的車站裡,獨特南亞式混亂的眾生百態,是印度最有意思的人文風景。
好整以暇的將自己裝在車廂裡,觀看來自印度各地,也試圖要將自己裝進車廂裡的各式各樣奇妙的人群;即便是這般擁擠,看著賣茶小販還是能擔著滾燙的茶壺,邊吆喝著Chai~Chai~於車廂穿梭來去時,總忍不住喊說:「頭家~這裡也來一杯Chai(印度奶茶)!」
享受奶茶溫暖的同時,走道前方一團身影朝我爬了過來。定睛一看,是個小男孩。
男孩躬著駝背,微微欠身、抬頭,眼光卑微的望向我,左手伸出,一抹請求似的笑容在他臉上閃過;而我心中閃過的卻是一絲不耐,揮揮手,大概是說「去去去,沒有沒有。」
他識相的像狗一樣從我腳前爬過。回頭望向以四肢爬行,朝著下個車廂離去他的背影,一剎那間,我愣住了。是從什麼時候開始?人對人可以這麼冷漠。
在很久很久很久很久以前
口耳相傳的古梵文神話中曾提及,創造神大梵天(Brahma)以膚色分類創造了人類的起源。
傳說中,大梵天用他的嘴創造婆羅門(Brahmins),用手臂造出剎帝利(Kshatriyas),用大腿創造吠舍(Vaishyas),最後用他的腳造了首陀羅(Shudras)。此外還有一種無膚色可劃分,是不可觸碰的賤民(Untouchable),不在體制內的人。
此分類稱為瓦爾納制(梵文Varna意為:顏色),當時此四種瓦爾納的概略區分可能僅為功能性、可流動改變的等級劃分,並非固定不變的種性。
而在另外一個很久很久以後,約三千五百年前,來自中亞,有著淡白皮膚的印歐遊牧民族雅利安人(Aryans,意為尊貴、傑出),藉由發現喜瑪拉雅山系中的低海拔隘口(現今巴基斯坦境內的開伯爾山口Khyber Pass),進入印度西北部的旁遮普平原。隨後武力征服了居於印度中部,有著黝黑皮膚的達羅毗荼民族(Dravidians)。
據信,雅利安人取用遠古神話中瓦爾納所代表的膚色意涵,撰寫吠陀(Vedas)經典之一的黎俱吠陀(Rigveda),將自身置於高等瓦爾納,並劃分品種高貴的雅利安人及品種低賤的非我族類來強化其統治地位。
於是黎俱吠陀裡記載:白色婆羅門,從事諸如祭司、導師(guru)等職業,懂得頌讀吠陀經裡智慧的文字,提供人們心靈慰藉的渴求。
紅色剎帝利,有著積極野心和大塊吃肉、大口喝酒爽朗個性的他們,理應是帝王及貴族和戰士的階級,天生便要統管治理百姓。(需說明的是,剎帝利雖位居婆羅門之後,但並不代表其社會地位低於婆羅門。)
棕色吠舍,他們被託付經商及務農的傳統角色,明顯社會地位低於上述兩個瓦爾納。(以上三者基本上均為雅利安人,有權學習梵文以成為吠陀的成員。)
而黑色首陀羅,天生就是匠人及奴僕,必須從事各樣無技術性的勞力活動,是最低等的品種。不可學習梵文及吠陀經典,他們前世積累的惡業(karma)使其理應為以上三種瓦爾納服務。首陀羅是皮膚黝黑的達羅毗荼人及其他非雅利安人理所當然的歸屬。
所有瓦爾納皆有世襲的職業,嚴禁通婚,不同種性通婚所生的後代自動墮為賤民(現今又稱旃陀羅Dalits,意為遭壓迫者)。他們是比首陀羅更低階,甚至是體制之外不可觸碰的人。這些人天生便低賤,世世代代都需從事當時被認為最下賤的工作:處理屍體(無名屍或漫遊各地的聖牛死屍)的劊子手、處裡穢物(汗水、尿液及大便)的清道伕,還有屠宰動物販賣皮革的人。(*註2)(*註3)
(肉食者亦被視為低賤,這包含大多數莫名其妙因此變成賤民的土著居民;而有商業頭腦的人應該也能很快想到,皮革產業在印度就是無人競爭的藍海啊~)
雅利安人將社會階級初步區別,隨後主宰了當時印度的統治層級,形成吠陀文化並創立婆羅門教。因著社會進步及多工職業的演變,慢慢發展成五十多種等級,再之橫越千年的歷史長流,源於吠陀文化及婆羅門教的興都教(Hinduism)於西元八世紀繼而興起。
虔誠的興都教徒相信,如此嚴格的社會結構劃分,是神聖自然規律(divinely ordained natural order)的一部分,人的種性是由個人前世今生行為累積之業力(Karma)所決定。賤民低賤的出身為其前世惡業所得,人生來就不平等。
於是一個有著成百上千等級,以出生、婚姻及職業所定義之多層次複雜階層的種性制度(Jatis,意為等級),於中古印度發展紮根。人從出生進入一個種性,其烙印決不會改變,亦不能與其他種性成員婚配,各人僅能與其相同種性之團體,生活、飲食及嫁娶。從膚色決定一切,進而由人的出身決定往後世世代代的命運。
(雖理論如此,自古總是有低階種性如首陀羅,試圖藉由各種宗教行為,嘗試改變並提昇其社會等級。然賤民則幾乎無可能改變其地位)
旅行印度已然快三個月,從德里(Delhi),東行往阿格拉(Agra),到瓦拉納西(Varanasi),而後加爾各答(Kolkata),北上大吉嶺(Darjeeling),西進尼泊爾(Nepal)健行,南下回到加爾各答,再從加爾各答坐上四天慢船航向印度洋安達曼群島(Andaman Island)跟自己跨年,最後三天慢船回到南印,搭上夜車,我還要去到印度次大陸的盡頭。(參閱:國境之南,太陽之西) (北印度地圖)
在漫遊印度的旅途中,稍稍體會奈波爾(V. S. Naipaul, 2001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於其作品《幽黯國度》(An Area of Darkness)中所提,何謂『印度,那顫抖的貧窮(quivering poverty)』
想及初抵德里,在一個似乎是貧民區的路上走著,沿途許多賣甘蔗汁等冷飲的小販,還有地上許許多多以乞討維生的肢體殘障人士。面對如此貧殘的乞討者,當下似乎是給錢也不是,不給也不是,努力搜尋著口袋裡的零錢,五盧比、十盧比,同時還得小心不要拉出大鈔才行。
或許是站在能夠付出的一方,捉摸自己的心,給出一些金錢,讓自己再度面對成群弱勢睏乏者時,更能理直氣壯自我感覺良好的滿足。
每個地區、社會及國家,只要有人,就有不平等的制度/不合理的行為存在,但世上可能沒有任何其他地方像印度一般,有這樣深刻架構於社會裡的種性制度。每個到印度的人都很難不被她濃郁的文化所吸引,同時被其駭人的悲貧所驚嚇。
十六世紀中,葡萄牙人來到印度,他們觀察到印度西南部社會裡嚴格的種性制度,並以葡萄牙文的casta為其命名,也就是如今英文裡代表種性制度Caste的由來。(關於葡萄牙人的印度之旅,參閱:和你的愛人去果亞吧!)
而後十九世紀末,英國殖民政府決定進一步將所有的印度人口分門別類、細分等級,更加強種性間的隔離政策以達成其統治的便利。一直到聖雄甘地(Mahatma Gandhi)領導印度革命,於獨立後西元1949-50年間制定的印度憲法裡,明定廢除種性制度。憲法不再稱賤民為不可碰觸的人,而稱他們是神的孩子(Harijans)。
獨立後的印度,對於神的孩子之歧視對待卻仍每天發生,特別是在鄉下村落及南印地區。神的孩子是如此的不潔,甚至他們的影子,都會影響高階種性的純淨,故其需自備小鈴鐺以提醒旁人注意自己污染的到來。他們沒有上學的權利,禁止進入寺廟,也不可從高階種性汲水的水井取水,得在晚上勞動,以避免被人看見,不小心目視他們的高等種性則必須進行完全的沐浴以潔淨。
十九世紀以降,許多神的孩子為了逃離興都教義裡如此嚴格的社會劃分,改信基督教、皈依佛教或伊斯蘭教。即使許多學者亦指出,種性制度已然跟整個印度社會連結在一起,這從許多印度基督徒及伊斯蘭教徒裡亦有種性制度可看出。
1962年,印度政府通過禁止公開歧視神孩子的法律。然容易制定的是多如牛毛的法律,難以磨除的是千年積累的人心。
自從1991年印度開始經濟改革,現代化所造成的社會階層流動,西式的教育、與外國人的接觸、通訊科技的進步、新興產生的職業,還有都市化所帶來擁擠的居住環境及大眾運輸工具,人與人間不可避免的肢體接觸。凡此都逐漸崩壞瓦解傳統的種性制度。
只是數千年的歷史洪流裡,種性制度提供了印度人一絲群體的歸屬感及安全感,對種性的深信仍深值於大多數印度人心中,難以完全消除。我在加爾各答報紙上讀到的徵婚啟事(matrimonial advertisements),上頭詳述彼此相同的種性階級為結婚第一要件;還有即使在大城孟買(Mumbai)工作的印度友人,他們沒有戀愛的自由,婚姻必須由雙方家長共同決定。至今大多數印度人婚配皆為相親結婚(arranged marriage),且幾乎所有的安排婚姻彼此皆為相同的種性。
在種性制度下,每個人都有屬於自己的位置,自己的飯碗,多數人都認為這是一個保持社會不至混亂的良好體制。
進入歷史的旅行,更多的探索印度,你會更愛她,或是恨她;又或者強烈的愛與恨從來便不是衝突,你可以愛她、又恨她。沒有一個國度能像她一樣,有著愛情一般迷人的殘酷。
由德里到阿格拉的火車上認識任職某大學教授的印度人阿三,他客氣的言談中說道:「種性制度已廢除,再沒有人會關心種性」,轉頭望向車窗外居住於鐵道旁的貧民,又絲毫不減對他們的不以為然:「這些人就是滿足現狀,不求進步,是印度社會中的毒瘤。」
突然一位遊民朋友來到我們面前,把褲子拉下展示其生殖器裡的潰爛。奈波爾還於書中提及,印度乞丐行乞時,會希求人「傲慢地」把他們踩在腳下,唯有擴大與人們之間的差距,他們才能獲得「小小的捐助」。
那是從什麼時候開始?人對人可以變得這麼冷漠。
對別人我不知道,對我來說只要不到三個月,當開始習慣見到四處的乞討者,再加上一剎那,漢斯就可經驗感受對人無解苦難視而不見的冷漠。
原來什麼時候"我"開始冷漠,這個社會就冷漠了。
延伸閱讀:
張維為的博客-印度貧民窟帶來的震撼與思考 (此文出自中國網友)
註1:圖片及部份資料來自Kelley L. Ross, Ph.D.
註2:賤民當中亦會彼此歧視。上層賤民不會跟更低階的Bhangis互動,他們是賤民中的賤民。
註3:一份1991年的普查裡指出,印度有超過一億三千八百萬的賤民階級,約當時總人口的百分之十六。
所以~我說吧~真的寫得很好嘛!反應不少的呀~
印度真的是一個完全不屬於這個世界上的地方,這大概也就是佛教能夠在那發源的原因吧,這篇寫的相當好,加油